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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章 公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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次日,商麗歌是被一聲尖叫驚醒的,室中的珠簾劈裏啪啦打在一處,錦瑟徑直闖進來,袖子遮了半張臉:“你對我做了什麽?!”

商麗歌揉了揉眉心:“大清早的,妹妹是有什麽事麽?”

錦瑟又氣又急,對她怒目而視,卻一直不肯將袖子放下。

“這是怎麽了?”

明姑的聲音就在門外,顯然是方才那聲叫喊將外頭的人都驚動了。錦瑟一頓,驀然飛奔過去將門打開,一頭撲在明姑懷中,紅著眼簌簌落淚。

“姑姑替我做主,她這是要害死我!”

錦瑟埋著頭哭得渾身發顫,死死扯著明姑的袖子:“姑姑替我換個房間吧,再同她住下去,我怕是要沒命了……”

明姑蹙眉:“究竟出了何事,你好好說。”

錦瑟咬了咬牙,將遮在臉前的袖子放下,露出口鼻。

明姑的神情有一瞬的崩裂,後頭有幾個姑娘沒忍住,抽氣聲此起彼伏。

只見錦瑟雙唇浮腫,半張臉密密麻麻長滿了紅疹,想要抓撓卻又不敢,忍得神色幾分扭曲。

“是她!就是她下毒害我!”

眾人順著錦瑟所指看去,見商麗歌半披羅衣倚墻而立,散開的長發用絲帶隨意束在胸前,娉婷若夏日池塘裏才露尖尖角的芙蕖,嬌艷欲滴。

饒是見慣了美人的明姑也不由暗讚一聲。

錦瑟卻對她這副模樣恨得牙癢。

她們二人在紅樓中的年月相近,又同是習的琵琶,每每出席也皆是一道。可旁人只要見到商麗歌那張臉,眼中便再無她的存在。

好在商麗歌素來性子淡漠不喜熱鬧,也不如她乖巧討喜,這才讓她占盡上風。

可近日也不知怎的,商麗歌竟是忽然轉了性,對歌舞宴飲也上心起來,如此下去,她怕是要再無出頭之日!

錦瑟心下不甘,轉念動了心思。只是沒等到商麗歌容色盡毀,她的臉卻開始發癢紅腫。

“這個房間只有我和她同住,若非她下毒害我,我的臉怎麽會變成這樣!”

錦瑟年紀小,平日裏又嘴甜愛笑,如今哭得這般肝腸寸斷,叫不少樓中姐妹都心生憐惜,看向商麗歌的眼神便帶了不善。

“同為紅樓姐妹,用這樣下作的手段,未免太過歹毒!”

“錦瑟與你同住一屋,怎麽也是有些情分的吧,何至於要毀她容貌這般狠辣!”

眾人一言一語,仿佛已然認定商麗歌便是那下毒之人。

商麗歌淡淡擡眸,只看向錦瑟:“妹妹怎就肯定是中了毒?說不準是你誤食了什麽,就如同我之前吃壞了肚子一般。”

錦瑟神色一滯。

商麗歌瞥了眼桌上的碗碟,上前順手拿了節筷子:“既是剛吃完沒多久,拿筷子往喉口一壓,吐出來就好了。”

眼見商麗歌舉著筷子走近,似要逼著她將早食吐出來,錦瑟面色大變,一把將商麗歌揮開:“你這賤人還想害我!”

商麗歌被推得一個踉蹌,額頭磕在桌腳,撞出“咚”的一聲。

眾人一楞。

商麗歌拿帕子捂了額頭,語調微顫:“妹妹這是做什麽?”

“你……”

“你口口聲聲說我下毒,下的何毒,何時下的,可有實證?”

“我……”

“眾人所見,你闖進來時我尚未起身,又如何下毒害你?”

“你若還是不信,這些吃食你大可讓姑姑帶走查驗,可若驗出無毒,你是否會為這空口白牙的指責同我叩頭致歉?”

商麗歌目中含淚語調溫柔,卻條理清晰字字句句戳在錦瑟的心窩肺管。錦瑟氣得兩眼發黑,揮袖將碗碟拂落:“毒沒下在這裏,你自然是不怕的!”

商麗歌眸色一冷:“那毒下在何處?什麽毒還能無色無味,叫你這般輕易中招?”

“一品紅研碎了混入胭脂,誰還——”

錦瑟氣得發昏,待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急急剎口卻是為時已晚,冷意順著脊椎爬上,瞬時叫她頭皮一麻。

周遭落針可聞,唯有商麗歌淡淡揚眉:“一品紅?”

“不……我是說……”

明姑睨了錦瑟一眼:“是不是中毒,大夫看過便知。”

之前明姑便命人去請了大夫,如今人已到門外,聞言上前。錦瑟白著臉,此時卻不願讓大夫診治。

若是方才她不曾失言,大夫一來她正好將中毒一事推到商麗歌頭上。然事到如今,除非她中的不是一品紅,否則她就是不打自招。

可又怎會不是一品紅呢,這毒可是她親自準備要用在商麗歌身上的!

“姑姑息怒,是我不分輕重魯莽行事。”錦瑟捂了臉,似是不願見人,“哪敢勞煩大夫,姑姑容我休息幾日便好……”

“你既不是大夫,便把嘴給我閉上。”

錦瑟還待再擠出幾滴淚來,驟然被斥這一聲,渾身一顫,只得硬著頭皮伸手。

大夫號了脈,很快便確認道:“是一品紅引起的皮膚紅腫,所幸用量不多,吃幾貼藥將毒素排出即可。”

樓裏的姑娘順道將錦瑟的妝奩取了來:“還煩請大夫看看,這些胭脂水粉裏有沒有摻一品紅的汁液?”

大夫每確認一樣,錦瑟的臉便白上一分,倒顯得面上的紅疹愈發明顯。

商麗歌神色覆雜:“妹妹今日是要冤死我,還是這一品紅,本就是用來對付我的?”

錦瑟對上商麗歌泫然欲泣的眼,本就百口莫辯的怒火霎時封頂。此時哪還顧得什麽體面理智,尖叫一聲便朝商麗歌撲來!

“夠了!”

明姑怒喝,拂袖將人揮開:“你當這裏是什麽地方,由得你撒潑胡鬧?”

“姑姑……”錦瑟還想再辯,對上明姑的目光卻驟然一個激靈。

那目光裏滿是冷意不耐,錦瑟心頭一沈,知曉無論她再說什麽,明姑都不會信了。

若是繼續胡攪蠻纏,此事便當真無法收場。

錦瑟一咬牙,跪到明姑身側:“是我一時鬼迷了心竅,求姑姑看在我自食惡果的份上,饒我這一回……”

想到自己投毒不成反被算計了一遭,臉上還又腫又疼,錦瑟悲從中來,這下倒是哭得真情實感。

只是方才為她說話的幾個姑娘皆面色訕訕心中生怨,任憑她哭得梨花帶雨,也再無人抱以憐惜,更無人開口求情。

明姑罰她抄經書百卷,跪經三日,錦瑟皆應下。未等松口氣,卻又聽明姑道:“既然中了毒,月底的曲文談便不要露面了,我會命人將你的花牌取下。”

花牌是紅樓姑娘身份的象征,曲文談匯聚天下風流人物,權貴如雲,失了這機會,再等便又要一年。

錦瑟一心鉆營,這一罰對她而言無異於剜心。

更何況那日,公子也必定會到……

錦瑟腦中嗡鳴,忍不住跌坐在地。

眾人散去,明姑離開前深看了商麗歌一眼:“讓大夫好好看下你的傷。”

商麗歌謝過,問大夫要了些活血化瘀的藥膏,待人走後才將遮在額頭的帕子放下。

額前幾縷烏黑碎發,更襯得膚色欺霜賽雪,如羊脂凝玉,莫說傷口,連紅痕都不曾瞧見。

方才那一撞,商麗歌看準了角度,又拿袖子擋了下,只是聽著響,實際並不怎麽疼。

“是你將有毒的胭脂妝粉換給了我。”錦瑟冷靜下來,思及商麗歌方才所言,似是字字句句為自己辯駁,實則是一步步勾起她的怒火,擊潰她的理智。

她的不打自招是一時沖動,卻也是商麗歌的別有用心。

見商麗歌沒有否認,錦瑟愈發惱恨:“你是怎麽知道的?”

並不是商麗歌未蔔先知,只是自錦瑟在她吃食裏加巴豆粉之後她便事事多留了個心眼。

紅樓裏統一派發的妝粉瓶身上都刻有花卉,商麗歌每回上妝後都會朝同一方向擺放,有沒有人動過一目了然。

發現有異後,商麗歌就自制胭脂口脂來用,錦瑟見她上妝,只會以為她已然中招,從而放松警惕。

商麗歌搖了搖頭:“以你的腦子,不適合想這些害人的手段。也勸你及時收手,莫要作繭自縛。”

錦瑟氣結,商麗歌卻容色平靜:“我沒心思同你爭來鬥去。”

她在錦瑟跟前蹲下,一手擡了她的臉,指腹劃過眼尾,替她將淚痕拭去。

“所以你乖一點,只要你不想著害人,你我便能相安無事。”

***

百家禮樂逐風流,一曲文談震都城。

紅樓一年一度的曲文談品詩詞,賞舞樂,是都城中最熱鬧的風雅盛事。

如今暑熱未過,外頭伏天悶熱,紅樓之中卻流水潺潺,滿室沁涼。

自西域傳入的葡萄釀經冰鎮後盛在琉璃盞中,置於芙蓉盤上順流而下,瑰麗剔透的顏色瀲灩漾開,抿一口齒頰生香,餘韻留於舌尖不褪,是難得的佳飲。

王柯出身江涼王氏,也曾嘗過這葡萄佳釀,卻遠不及手裏這盞回味悠長。

那位紅樓主人,果然不是一般的世俗富貴人。

“那不是秦閣老麽?難得見到秦老出門。”

王柯心中一動,忙循聲望去。只見一鶴發童顏的老者自門口而入,衣著樸素然威儀自斂,叫人不敢逼視。

秦閣老年邁,如今雖榮養在家,在朝中的影響力卻依舊深遠。他學識淵博政績斐然,又曾任帝師,是入一回朝,連聖上都要親迎行禮的人物。

培山書院每年都有舉薦的名額,然僧多粥少,要想通過考學入仕十分不易。可若是能得朝中貴人的青睞,拿到一封蓋章署名的舉薦信,仕途無異於會順遂很多。

今日這曲文談當真是來對了。

王柯心中澎湃,忍不住在獻藝的樂人中逡巡商麗歌的身影。

美人猶抱琵琶半遮面,坐於人群之後脈脈不語,似是察覺到他的目光,微微偏頭往此處看來,下一瞬又羞澀斂目。

顫動的眼睫勾出幾分若有似無的媚,好似輕鴻鴉羽,拂得王柯心房頻顫,看來的目光便愈發灼灼。

商麗歌沒看他,只是掃了一眼他帶來的卷軸。

紅樓雅名非虛,樓中姑娘雖是樂籍,但詩書禮樂都是自小學的,不說琴棋書畫樣樣精通,挑個一二出來,總是拿的出手。

前世商麗歌與王柯熟絡之後,也時常與他聯詞對句,他的確有幾分才名,在一群喜好玩樂的世族子弟中頗受追捧。

商麗歌還記得,王柯曾寫過一篇《予民論》,雖用詞嚴謹文風雋秀,但所述觀點甚為空泛,在世族之上侃侃而談卻不論民情。商麗歌在一旁標註了自己的見解,王柯還有些不愉,覺得畫蛇添足。

之後他得了貴人賞識,有望平步青雲,興高醉酒之際拉著商麗歌稱她為福星,商麗歌才知原是貴人蒞臨培山書院時無意間瞧見了他的《予民論》,讚他心系民生,體民所苦,這才願給他一個入仕報效的機會。

當時商麗歌真心為他高興,並未細想。如今回想起來,貴人所讚的觀點皆是自己所書,若當真只是無意間所見,不會看不出其上筆跡出自兩人之手。

除非,是王柯拿了她的見解重新謄抄了一份,又“湊巧”讓貴人瞧見。

商麗歌輕撫琵琶,按下眸中冷意。

商音曠韻,編鐘擊出的鳴響讓樓中一靜。

眾人似有所感,齊齊往二樓望去。

只見廊橋棧階之間緩步行來一人,身形頎長,月白玉桂纏枝的儒衫微微拂動,除了腰間一條天青碧玉絳,周身再無半點墜飾。

他戴著半張紫玉狐貍的面具,露出的下頜線條精致,膚色如霜。然面具下的那雙眼卻如吸納萬千星辰的永夜,又仿佛置於雪水之中,清寒剔透,叫他整個人都似冰雕玉琢般,清雋不見半分女氣。

商麗歌微微一怔,這便是公子聞玉,只是站在那兒,無需將面具摘下,甚至無需開口,就已自成風骨。

第一公子,世無其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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